王爷说他是个直的41
隆正二年十一月中,平南将军林祁班师回京。
西南部族长达十余年的叛乱终于烟消尘散。朝廷上下一片欢庆之声。
可金殿之上论功行赏之时,林祁却谢绝赏赐,当庭状告随军官员贪墨军饷。引人侧目的是,涉案官员系萧家旁支,军饷源头也正是萧尚书管辖之下的户部。林祁甚至当众表明不愿领赏,只求陛下能彻查此事,以慰数万将士之心。
此事一出,朝野内外一片哗然。
与此同时,当日在萧府发生的那幢乌龙最终被小皇帝拿来大做文章,御笔一挥定为刺杀。
这位年轻的帝王终于露出他的爪牙,以浩荡之势开启清洗,也即将迎来一个真正属于他的时代。
长乐宫。
“来了。”
太后低低颂了一句佛号,仍旧闭目祝祷,并不曾分神给楚然。
“是。”年轻的帝王恭谨应声。
“皇帝打算,如何处置萧家。”
“交由三司主理,依律而行,必不使一人枉屈。罪证查明属实的,亦不轻纵。”
太后停下手上拨动念珠的动作,示意随侍女官为小皇帝送上一份名册。
“里头是萧氏一族官员名录,其间或有可用之人。平素与朝中党派的来往账目及贪墨一案明细皆在其中。”
“皇帝自行定夺吧。”
“……”
“多谢母后。”
他未能收到应答,木鱼声声,送着小皇帝离去。
太后捻着手中佛珠,转开暗门,凝眸望向画中人——
阿冉,我答应你的事已做到了。
你瞧见了么。
他有你的容貌,性情行事却越来越像他父亲。
那孩子今时今日长成了一位合格帝王……我却不知这是对还是错。
午后太傅诣经筵为天子讲学。
释经明义后,楚然犹自愁眉不解。
太傅关怀道:“是臣有何处未能言明,令陛下生惑了么?”
楚然摇头,兀自凝眉。
“萧氏虽为外戚,名义上却也是朕之外祖。萧老太师致仕多年,今日朝会侃然正色严整衣冠,亲上殿为萧家请罪。此举一出,朝中已有物议,说朕,刻薄寡恩。”
“依太傅所见,于萧家一事,朕是否……过为已甚?”
太傅莞尔,“陛下已有论断,臣不敢妄言。”
“无妨。”楚然摆摆手,示意他不必拘束,“老师直言即可。”
“陛下为君。为君之道,功不滥赏,罪不滥刑;谠言则听,谄言不听;王至是然,可为明焉。”
“陛下大义灭亲,明正法典,能正慎恭和以安上下,可谓之正。”
“陛下若觉臣一家之言不可尽信,亦不妨去寻其他可信之人验证。”
“太傅……是在打趣孤吗?”小皇帝叫他夸得脸红。
“臣是肺腑之言。”
这年冬月,由刺杀皇帝一案因起,贪墨案为引,三司主理并审,清查朝野。萧家内部纷乱四起,樯倾楫摧,百年望族浩浩烟尘终于落定。
主支一脉以前家主萧贺为首,该斩的斩,该贬的贬,太后自请迁宫礼佛,陛下诚孝,不忍其受累,允萧氏太后于长乐宫中扩建佛堂。同年追封生母为懿诚太后。
至此,内外清平。
任凭朝堂如何波澜诡谲,定北王府的小院里照样一片暖意融融。
林景清正抱着团子在院里晒太阳。
冬日暖阳和煦,韩乐陶叫午后的日光晒得睡意朦胧,咂咂嘴巴,翻个身搂紧了林景清,蜷在他怀里睡着了。
小家伙平日里动来动去一刻也不肯消停,这会儿睡熟了倒是很安静,林景清轻抚着他的背脊哄小孩入睡,韩桢散朝回府便看见这幅合乐画面,原有些沉郁的心情被瞬间安抚,含笑过去轻手轻脚把团子抱起来准备送他回屋。
见团子伏在自己肩上睡得香甜,韩桢捂住小孩的耳朵,偏头压低了声音同林景清交谈。
“子都如何了?”
林景清摇摇头,“又在祠堂跪了半日,烧了些书稿告慰家人。我请闫大夫去了一趟,脉象和往常无异,还是那样,总不见好。”
自萧氏一案受审,谢珩便日日于小祠堂跪经,几乎不饮不食。林景清是劝也无果,拦也无济,谢珩那个纸糊的身子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,一连又咳了好几日,低烧反复,闫大夫愁得胡子都多掉了两根。
昨日在小祠堂,祭盆内火焰明灭,他听谢珩论起零星过往。
“先帝在时,萧老太师半是脱身半是无奈,递了辞呈。可惜他终究为先帝忌惮,再者萧贺无能,继任家主后无法全然拢住萧家权势。”
谢珩语带不屑,“仗着科试主考那点恩情拿捏林伯伯犹嫌不够,见林伯伯有储相之资便以势逼人,急不可耐地与其联姻。”
“然今时今日祸起萧墙,纵他曾权倾朝野又如何,权势一如流沙,握得越紧越留不住。”
“弄权恋盏,又有多少时日好活?”
“萧老太师亲绑子上殿告罪,太后又一反常态没有站在萧家那边,亲自谏言,令萧家子弟三代内不得科考,夺其荫恩。萧贺已被罢免尚书之位,其余在贪墨、侵地两案中有所牵扯的官员皆由三法司会审,不曾株连亦不曾轻恕。”
林景清将这几日的纷乱结果一一说与他听,只盼他能稍稍宽心。
“夺其荫恩,呵……”谢珩讥嘲道,“君恩……最阴晴不定,今日能夺,明日未必不能再给。”
“尘埃落定,”林景清拍拍谢珩的肩膀,“一切都会好的。”
谢珩不答,转头握住他的手,“景清,提醒二哥,要他小心。”
文臣一脉已肃清党羽之害,接下来该动的便是……
兵权。
“阿珩。”林景清见他如此,总觉心中不安,谢珩大可自己去找韩桢细谈,为何突然对他殷殷托付。
他只望是自己多心,几番关切却也不敢深问,唯恐谢珩被无心之语提醒,原本没存的念头倒要生出来,最后出口的也只能是一句不痛不痒的话,“你好好的。”
谢珩勉强勾了下唇角,将手中那叠书稿祭文焚尽,朝先人灵位所在深深一拜。
父母兄姊在天之灵,终可瞑目。
他撑着膝盖跌跌撞撞起身,林景清忙去扶他,却被谢珩避开,勉力支起身体,踉踉跄跄转身出门。
林景清一手虚虚护在他身后,有意要送他回去。谢珩淡淡摇头,辞了他的好意。
那道削瘦背影支离着渐渐远去,林景清望着他不免心忧——
一直支撑着谢珩的那股气,仿佛,散了。
韩桢听了也是沉默,抱紧了臂弯中熟睡的孩子,轻声问道:
“团子呢?没胡闹吧?”
“我同他说子都这几日身体不好,叫他自己温书。一听阿珩不舒服,变了一个人似的,可乖了,天天惦记着给他小先生送些东西呢。”
林景清迟疑道:“你这是……出什么事了吗?”
韩桢微微摇头,“我不知道,可总觉得什么地方要出事。家中一切安好,那……”
“宫里?是朝中之事吗?”
“你……”
“放心。”
“说我多心也好,胆怯也罢,军权不能再握于一家一姓之手了。北疆和西南战事皆平,残余部族十余年内不会再闹出什么大乱子,朝廷正值变法革新之际,兵部亦有新的规陈条例,我打算……拆分北府军。”
林景清望着韩桢脸上沉重神色,轻声宽慰道。
“做你认为对的事情就好。”
不论你是拿起武器,还是放下权柄。
无论未来如何,我都在这里。
“怎么还是不开心?”林景清摩挲着他的手背问道。
“小陛下今天问我,他此番处事是否有些太过绝情。”
“我打算……待会进宫陪陪他。”
“那孩子重感情,毕竟是他这么多年的外祖家。”
韩桢回握住他的手,“我只是觉得,我待那孩子,没法像以前一样纯粹了。”
“别瞎想。”林景清用力捏了一下他指尖。
身后站着北府军泱泱三十万将士,要护他们周全,哪能仅靠一颗赤子之心。
少了赤诚,又谈何纯粹。
“好了,不就是帮你哄孩子吗,这事我做的又不少。”
韩桢被他逗笑,郁结心绪好像也能稍稍厘清。
“小陛下心结难解?”林景清问。
“多少有些。”
“那我去拎坛酒。”林景清伸了个懒腰,转身准备往库房走。
“诶,”韩桢拦住他,“小然还小呢。”
林景清笑他,“那你是几岁开始碰酒的?”
反正我是十三岁,我爸妈去世那年。
“有些时候,人需要一个理由发泄,借口也好。”
闻言,韩桢思绪轮转,良久才低低叹了口气,“进宫后再吩咐吧。宫外的东西,入宫麻烦。”
“好。”林景清轻声应到,见他怀里的孩子睡得正香,只是又不知不觉咬起了手指,不禁失笑,把团子肉乎乎的小手慢慢从他口中拿下来,取出手帕给小孩擦了擦。
小娃娃在睡梦中抿抿嘴,半分也没要醒的意思,韩桢移开捂在他耳朵上的手,转而轻轻拍了他两下,也不管团子听不听的见,小声训道:“多大了,还吃手。”
林景清挡开他作乱的胳膊,“再把他吵醒了。”
待把韩乐陶送回屋安置好,韩桢抬眼望望天色。
“看这时辰,陛下听学应当结束了,我去叫人备车。”他又故作轻松道,“过后进宫,还要劳烦景清你帮我推轮椅了。”
“要去寻闫大夫做全套些吗?”
韩桢笑着摇摇头,“不必了,前次出事时,我为了安小陛下的心,略提了两句腿疾或有医治之法的消息……那孩子是真的欢喜,不然也不会允诺我那么多日的假。”
“原来王爷休沐多日,其中还另有隐情啊。”
听了这话,韩桢赶紧转移话题,“对了,还得叫上子都。”
“阿珩?”
“有人想见见他。”
“现任萧家家主,原是萧家一脉旁系,先前……同子都的阿姐订过亲的。”
两人不约而同叹了口气。
韩桢随口吩咐侍从,“去请谢公子,只说,有故人寻他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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